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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線上編輯室】擁抱真實的我,再一次長大(二)

2023-08-08 | 心閱網編輯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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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我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大學生,但八歲開始偷錢這件事,仍是我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
 

身處一兩百人的課堂中,我總會感到莫名的不安:「這裡人好多,也許其中有人知道我是『偷錢的壞小孩』⋯⋯」、「會不會有人跑來傷害我?因為我做錯事了活該被懲罰⋯⋯」

 

這樣的念頭時不時浮現,讓我沒辦法平心靜氣地待在教室裡。大一的微積分,我總共只去上了三次課。其他科目也因為我坐不住、無法長時間集中精神,而學習成效不彰。

 

雖然在課業上載浮載沉,在生活中,我卻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希望——我加入了福青社,遇見社團的袁君老師,老師彷彿跳上了一直以來只有我獨自搭乘的失控列車,試圖要幫我拉下煞車桿。

 

袁君老師看出我需要幫助,協助我找心理諮商,諮商後我的狀況稍微穩定了一些,大學這幾年相處下來,我感受到老師是真的關心我,是可以讓我信任的人。畢業後等當兵的空檔,老師建議我參加福智教育園區的培力營,老師說:「那是可以去找答案的地方。」

 

在營隊中,我從基礎開始學習佛法,更重要的是,從頭認識自己的內心世界——我所說的和我想的、做的,是否一致?我的情緒從何而來?這些情緒是我真實的感受嗎?我長大的過程中,經歷了哪些事件,影響現在的我?

 

在回溯自己生命歷程時,我觸碰到人生至今最令我介意的事:過動症。

 

我問法師:「我的過動到底怎麼來的?」那時有一位營隊老師就說:「是不是跟偷錢有關係?」法師回:「對,就是這個。」法師帶領我找出自己變得「不受控制」的源頭,我找到了小學三年級那一天,偷了兩千元後,在我腦海裡響起的聲音——因為我要合理化自己難以抑制的偷錢衝動,所以在各方面的行為都越來越脫序。

 

找到原因後,我感到安定了一些,但偷錢的陰影還是沒有散去。我再深入探究,發現是因為我卡在「爸媽沒有原諒我,他們已經放棄我了」這個想法裡。法師說:「不要擔心,好好跟爸媽道歉,就可以了。」我想解決問題,但高中試圖跟媽媽聊的時候,她不想多談,現在我更不知道要怎麼向爸媽開口。

 

三個多月後,媽媽來園區接我。跟法師道別時,法師看著我說:「還沒,還沒喔。」法師做出數鈔票的動作,用手指比了4、0。

 

「現在就要嗎?」

「對呀,不然等什麼時候?」

 

我深吸一口氣,對媽媽說:「有件事,我要跟媽媽道歉,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情,我很對不起媽媽⋯⋯」

 

面對一臉困惑的媽媽,我繼續說:「從小我們家裡什麼都不缺,小時候跟同學玩也都很開心,可是後來因為有很多問題我沒有去面對、去解決,所以我就躲到虛擬世界裡,偷了爸媽一堆錢。我還因此放棄自己,讓自己變成一個爛人。國中、高中、大學,我都得過且過。爸爸媽媽這麼辛苦工作,給我這麼好的條件,結果我⋯⋯我卻這樣⋯⋯真的很對不起爸媽,我要跟媽媽道歉。」

話還沒說完,媽媽就哭了,她邊流淚邊抱著我說:「媽媽不是跟你說沒關係嗎?我那時候就跟你說沒關係,你怎麼又想這個啦?」

 

從媽媽的眼神中,我感受到她是真的很關心我,不想看到我痛苦、煩惱的樣子。我這才意識到,原來媽媽說的都是真心的——從國中被發現偷錢,我第一次道歉,到高中我再次道歉,一直到現在,媽媽對我的關心從沒變過,對我的照顧和疼愛始終如一,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我!是我覺得自己很糟糕、是壞孩子,自己打造一襲堅硬的盔甲,把媽媽的關愛阻擋在外。

 

「媽!」我心中的冰山融化了,化成這些年隱藏著沒有對媽媽表達的感謝和愧疚之情,但此時的我,嘴上卻說不出話,只是流著淚和媽媽擁抱。

 

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,自從和媽媽道歉後,我不再害怕到人多的講堂內上課,那股害怕被注視、害怕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的不安感消失了。我的過動症,在那之後幾乎可以說是不存在了。從小學到大學,那列無人駕駛的列車終於停了下來,我找到了我自己,找回自己人生的方向盤,我終於從那列火車下車了。

 

我重新找回自己的「原廠設定」——我會變成現在這樣,是成長中的經歷形塑的,並不是我本來的面貌。過去我一直用「不是我自己的」方式活著,其實很累。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、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。經由練習,我能夠透過觀想,回到過去某個情境,去陪伴、去修復當時受傷的自己。

 

因為追溯自己的記憶並修復,讓我重拾失落已久的父子親情。

 

我的父親是一位代書,不只擅長幫客戶解決問題,更是「文武雙全」——他會修水電、修電腦、會打高爾夫球、桌球,而且寫得一手好書法。所以從小我就很崇拜爸爸,覺得他就像超人一樣,而爸爸也很疼愛我。

 

在我二、三歲的時候,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時,會把我抱到他的腿上,我的小手摸著爸爸的鬍渣,我笑,爸爸也笑,媽媽在旁邊看著也笑了。這是我印象深刻的幸福時光。

 

但隨著我越長越大,我和爸爸卻漸行漸遠,父子關係在我小二偷錢之前就出現了變化。我一直很困惑,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。直到我「找回自己」,終於發現源頭!

 

三歲的某一天開始,爸媽會突然消失大概兩個禮拜。我不知道爸媽消失的原因,只能一直等待他們回來。我還記得和姊姊在客廳看卡通,每到廣告時間,我就會一直往門外看,看是不是爸爸回來了,我一直看、一直看。

 
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。很久以後才知道爸爸那時候得了腦膜炎,還一度腦部感染陷入昏迷,差點變成植物人。他們應該是不想讓小孩擔心,才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們。

 

我不怪爸爸隱瞞病情,但當時一無所知的我,對爸爸的消失充滿疑問:「爸爸去哪裡了?」「爸爸為什麼一直不回來?」每次爸爸完成療程回家後,都會想抱抱我。我本來很喜歡在爸爸身上爬來爬去,但從爸爸去治療之後,我變得很不想親近他。

 

透過觀想,我重新思考當時為什麼會和爸爸保持距離?原因浮現了——因為我等太久了,久到我以為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,我很愛爸爸,太害怕失去他,所以我開始收回對爸爸的感情。我害怕全心全意等待他回來,卻怎麼也等不到的巨大失落感。

 

我的幼小心靈選擇建立起保護機制,防止我感受到失落,但也阻擋了我和爸爸的交流。從那之後,我和爸爸一直有種奇怪的距離感。我很想跟他黏在一起,像我三歲以前那樣,但我又不敢親近他,一直覺得有隔閡。我很難坦然接受他對我的關心,也抗拒他的擁抱。

 

這種彆扭的關係,像卡在喉嚨裡的一根刺。爸爸又是屬於傳統的大男人,他總是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深,也不太和家人說心裡話,所以我沒辦法像和媽媽道歉一樣,跟爸爸敞開心扉談話。

於是我透過觀想,一個人在房間裡,閉上眼睛,慢慢的我看到房間裡有一個抱著娃娃的小男孩,那是三歲的我。

 

我問小男孩:「資豪啊,你會不會覺得一直等爸爸回來很累?」我一問,小男孩就開始哭,二十幾歲的我也哭了。我們兩個哭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
 

「我跟你說喔,其實我也覺得,一直等爸爸回來很累。」小資豪瞪大眼看著我,我繼續說:「但你有沒有發現,爸爸消失一段時間後,總是會回來。而且在長大的過程中,我做了很多壞事,但爸爸看我的眼神,從來都沒有變過。」

 

小資豪想了想,突然哭了出來,哭完之後他笑著說:「對啊,爸爸也很無辜,他只是生了病去住院,我們卻因為這樣就把他推開了。」

 

我拉著小資豪的手,溫和地說:「還滿可惜的,對不對?爸爸一直很愛我們,但我們卻因為害怕失去,就把爸爸推開。其實我們很渴望和爸爸相處,你看小時候跟爸爸玩得多開心!我們多崇拜他!」小資豪笑著點頭。

 

做完這個觀想,我走出房間,回到現實世界,我和爸爸之間的隔閡感就消失了,回到小時候可以跟他撒嬌的、開玩笑的親密氛圍。

 

在心裡消弭了和爸爸的距離感後,我看得更清楚了!我看見從小時候爸爸就很關心我,而且始終如一。

 

從小學偷錢後,我就一直迴避和家人相處。爸爸不像媽媽,會來房間找我,試圖跟我談心。他用他自己的方法,表達對我的關心:

「資豪,我們去逛百貨公司,買一點衣服鞋子。」

「我不要。」

「來啦,走啦走啦!」

 

國中以來,這樣的對話反覆出現,到最後我覺得煩會生氣地拒絕。最後就是爸爸媽媽和姊姊三個人出門。

 

離家上大學後,我覺得終於自由了,難以承受的家人關心,我可以躲得遠遠的了!所以我久久才回家一次,媽媽三不五時會打電話或傳貼圖問我什麼時候要回家?爸爸則很少主動跟我聯絡。但我發現,每次回家,他事先都有所準備。

 

「爸我回來了。」

「喔。」

「沒什麼事我先上樓了。」

「那個⋯⋯二樓櫃子上面的新衣服是要給你的,還有一雙鞋。」

「我不要。」

「蛤?那個衣服不錯耶⋯⋯」

「不用不用,夠了啦!」

 

大學時代的我常常翹課、總是心不在焉、排斥思考複雜問題,當時的我覺得,接受了爸爸買給我的新衣新鞋,就等於是答應乖乖聽他的話,我才不要!我討厭爸爸這種不明說的條件交換,好沉重的負擔。

 

儘管如此,每次回家,爸爸都還是會準備東西讓我帶走,而我也依舊拒絕他。

 

直到重新回顧和爸爸的相處,我才看清楚,當時的爸爸和我讀國中時的爸爸,都只是單純地想對我好。而且那些衣服鞋子,是平常很有威嚴的他,自己去挑選去購買的。光是想像爸爸一個人在商店拿著年輕男生的衣服,想著「不知道這件兒子會不會喜歡」,我就覺得既感動又愧疚。當時的我,累積了太多對爸爸的負面情緒,胡思亂想之下就屏蔽了他一直發送過來的關心訊號。

還好現在重新開始還不晚。

 

現在的我,不會再拒絕爸爸送的新衣服。我很開心很乾脆地收下,享受爸爸用他的方式給我的愛。

 

「爸,謝啦,這件很不錯喔!」

「喔⋯⋯喔。」

 

不善表達的爸爸,好像有點驚訝,但沒有多說什麼。現在我回老家,會穿上爸爸送我的衣服,和他一起出門走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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