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在低緯度地區的台灣人，可能很難想像永晝跟永夜會對生活帶來什麼的影響。而在陽光稀少又寒冷的冬天，北歐人的心理跟情緒又有什麼樣的變化呢？定居台灣多年的瑞典人Lukas分享，從地廣人稀的北歐來到陽光充足、熱情的台灣，有的時候反而讓他感到憂鬱……
梳理成長記憶與跨文化經驗，在差異中找到心理支持的力量
「對我們來說，那是個為期數個月的漸進過程：在夏天來臨的前一個月，太陽會越來越晚下山；到了冬天，天色又提早暗去。真正的永晝、永夜，只發生在北極圈以內。」來自瑞典、目前落腳台灣的Lukas語氣輕鬆，又帶著些許懷念。
他經歷過最極端的冬日，上午11點才日出、下午2點就日落。對季節變化不明顯、都市化程度高的台灣人來說，如此漫長的黑暗或許難以承受；但對在北歐森林裡長大的Lukas而言，這是冬天再自然不過的樣貌。
如果不曾離開瑞典，他或許永遠無法理解，這樣的日照變化會如何衝擊每一位初訪北歐的異鄉人──直到他抵達台灣的那個夏天。
那一天，飛機在下午五點降落桃園機場；當他來到台北的青年旅社時，天空已是一片暗色，而那時還不到晚上七點。
「八月的瑞典，一直到晚上十點天都還會是亮的，而且是非常晴朗的那種。」在台灣生活多年的他，至今難忘那一刻的沮喪。
冬天好憂鬱？平靜舒適的宅家小日子
高緯度地區的日照會隨季節大幅變化，與其說這個現象帶來憂鬱，不如說它形塑了北歐人的整個生活方式。
Lukas熟悉的北歐夏季，像是一場不散的筵席，空氣裡流動著暖洋洋的草木香，咖啡館、酒吧延長營業時間，人們三三兩兩待在戶外，甚至就地坐在人行道旁。
「大家都在享受生活，我們總是開玩笑說：『酒吧會開到太陽下山』，但在夏天，太陽彷彿不會下山。」他回憶，那時最大的困擾，是午夜要睡覺時，窗外依然是亮著的。
北歐人的作息，到了冬天完全改變。
「上學前、放學後都看不到太陽，我們不能出去玩，大人也不會喜歡在這段時間和朋友碰面。天一黑，大家就想著：啊，差不多該回家準備睡覺了。」Lukas從學校回家，要穿過一整片森林；天黑又視線不佳，人們總想快點駛過那段路。因此，瑞典冬季的戶外幾乎不見人影。
社交生活銳減，是否直接導致憂鬱呢？Lukas認為，答案取決於每個人的個性。而他在眼中，多數北歐人是享受獨處的。
「我們非常、非常習慣獨處，或是安靜地待在一起。我認為這是北歐人非常獨特的特質。」
Lukas分享，在瑞典時，如果有朋友邀約出遊，以「想自己待在家」為由拒絕，是完全沒有問題的。
他舉例，許多瑞典公寓會在地下室附設共用洗衣房，只要在系統上預約，住戶就能擁有將近三小時的洗衣與烘乾時段。「我們會用『抱歉，我預約了那天的洗衣房』當作藉口，大家都心照不宣，因為每個人都用過這個藉口……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要洗衣服。」他笑著說。
在北歐，獨處絕不等於孤單。但他也指出，若是性格外向、社交需求較高的人，感受可能截然不同。
尤其在冬季，因天候被迫長時間待在家，那種感覺就像「一個人在黑暗裡度過四個月」。心事沒有對象傾訴，甚至沒有機會分散注意力，「或許這就是為什麼，在二、三月春天來臨之前，人們普遍感到非常沮喪。」
網路普及後，聯繫變得容易，理論上人們不再容易陷入完全的孤立。但作為長期經營個人頻道的YouTuber，Lukas提供了另一種觀點：「在社群媒體上，你看到每個人呈現的樣子，於是開始比較；當你意識到總是有人比你好，而當下你又正好是一個人，那種落差感就會造成問題。」
雖然Lukas承認，憂鬱症在北歐確實帶來一些挑戰，不論是否與季節相關，但他也注意到，這個詞如今似乎被過度使用。
「在瑞典，說自己正在做心理諮商完全不奇怪，就像為了維持健康上健身房一樣自然。新一代的人也會非常公開地談論情緒，比如說『我不想寫這份報告，我有憂鬱症。』」Lukas調侃道：「有時候我真想說，不，你只是懶惰吧。」
旅居台灣後，回看森林裡的童年時光
透過交換學生計畫，Lukas第一次踏上台灣這座島嶼，短暫停留一學期。之後再度來訪，從求學、就業到成家，雖然從沒打算長住，但每次規劃來年時，總會抱著「明年再看看吧」的想法，於是第二年、第三年……層層疊加，不知不覺，他已經是別人口中「那個待了十幾年的瑞典人」。
多年來在台灣的文化衝擊，不僅讓他更理解這片土地，也讓他重新審視自己在瑞典的成長經歷。
「台北即使在深夜，也永遠不會真正『天黑』，7-11的招牌照亮了一切。我來自瑞典的鄉村，開車20分鐘才能到最近的雜貨店，如果我們說『天黑了』，就真的是漆黑一片。」Lukas描述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。
炎熱、吵雜、擁擠，是台灣給他最初的衝擊。夏天太熱，他無法出門做任何事；汽機車的噪音，讓他回家也難真正放鬆；走在路上時，得小心別撞到人，「這在瑞典完全不用擔心，不管你往哪個方向走，周圍15公尺內都不會有其他人。台灣一條街上的人，比我在瑞典一整天看到的人還要多。」
雖然一開始很不習慣台灣朋友說走就走的隨興，以及呼朋引伴的社交偏好，但台灣人低調、不愛出鋒頭的特質，卻意外地呼應北歐的「詹特法則」(Jantelagen)，因而讓Lukas倍感親切。
「詹特法則」出自丹麥裔挪威小說家Aksel Sandemose的作品，包含「不要以為你很特別」、「不要以為你比我們重要」、「不要以為有人在乎你」等十條。看似負面，但其核心精神其實在於平等──降低個人成就的優越感，鼓勵融入集體，保持低調謙遜。
「在所有斯堪地那維亞國家，我們都遵循這些法則。」Lukas解釋，「我覺得很像有些台灣人被誇獎時會說『沒有啦』、『不好意思』，甚至歸功他人，在瑞典也是這樣。表達意見也比較迂迴，就算確定自己是對的，也不會說自己百分百正確。」
建立新家庭，體驗另一種親密與支持
成為宜蘭女婿後，Lukas透過與妻子的家庭互動，觀察到更多兩地之間的文化差異。
「我15歲就從家裡搬出來，到另一個城市讀高中，和我一起長大的每個人都很獨立，我們都盡可能嘗試早點開始自己生活。」
談到北歐青少年憂鬱率偏高，不少研究都會探討「太早獨立」帶來的影響。而Lukas則認為這是一件很棒的事，「當然，這可能不適用於每個人……但對我來說很完美，我不會想回到過去改變任何事。」他篤定地說。
把自己照顧好，是每一個人都需要面對的課題。在Lukas看來，在這個年紀就開始學習，很多事情還是需要經過父母的允許，同樣也會擁有他們的支持，至少對父母來說，你依然是個孩子，如果遭遇失敗的打擊，他們會站在你的身後。
而台灣的家庭文化，完全又是另一個故事。
「我妻子的父母住在宜蘭，他們會特地開一小時的車到台北，只為了帶食物來給我們。客觀來說，這是一種非常好的家庭互動，但我不認為這在瑞典行得通。」Lukas笑著形容，如果爸媽認為你35歲了還沒辦法餵飽自己，肯定會讓瑞典人覺得尷尬。
「在瑞典，一旦搬出原生家庭，我們和父母的關係就會變得像朋友。我想，如果我們也有像台灣這樣緊密的家庭支持，或許能幫助到一些患有憂鬱症的人。」
對Lukas而言，兩種文化都有可取之處，也有相應的挑戰，沒有所謂最好。「我喜歡台灣的一點是，父母會陪伴在身邊你一輩子。不過我也會想，他們永遠無法從父母這個角色『退休』，會不會有點遺憾？」
在兩地之間，打造最理想的幸福樣貌
不論在瑞典或台灣，憂鬱從來沒有單一成因，它往往隱伏在一地的文化脈絡與生活方式裡。但真正左右情緒的，還是每個人獨特的性格與應對策略；環境變化──包括季節──只是眾多觸發因素之一。
台灣的冬季多雨，但並不黑暗，想找人聊聊時，親友隨時準備好掏心掏肺，即便如此，仍有10%的成人有明顯憂鬱傾向。被問到可以如何提升心理健康，Lukas提到，北歐職場有許多值得參考的措施，例如合理工時、寬裕的假期等等。
「在瑞典工作，入職那一年就會有30天特休；當你有情緒問題時，也可以很正當地請病假，不會有雇主要求你提供證明。」
Lukas也分享過去受僱於瑞典公司時獲得「健康基金」的例子：「每個月大約3000台幣左右，你可以將這筆錢用於健身房、預定運動場館、支付諮商費用……以維持個人身心健康。」
「我想，這是台灣絕對可以向瑞典學習的一件事：好好照顧員工。」Lukas坦言，這並不表示瑞典的老闆比較好，而是北歐的人力成本太高，公司更願意為了員工的穩定性做長期投資。
以人為本的政策要能夠落實，前提是人的價值受到珍視。
從Lukas言談中，不難看出北歐生活形塑出的冬季憂鬱樣貌，同時他們的政策也給予心理健康的支持。然而，一個好的制度只能治標；那些日常裡被尊重、被信任、被接住的每個時刻，才是真正累積能量的來源，讓我們無論身在世界的哪一處，都能跨越低潮，擁抱彼此差異中熟悉又陌生的美好。
Lukas Engström 盧卡斯 |
☔✨特別企劃【冬天突然好SAD？帶你認識「季節性憂鬱症」】精彩內容完整閱讀
